這個清秀的蘇州女孩和一只小白貓一起跑進了我的房間,挽救了我在雙清園的第一個早晨。
雙清園的第一個早晨來得格外早。我起床的時候樓道里還靜悄悄的,水房里只有一個大嫂正在拿著一個小電飯鍋淘米,大嫂敦敦實實的,怎么看也有三十五六了,我很詫異,沒想到大學生公寓里還會有這么生活化的景象。水房就在我的小屋隔壁,也和我的小屋一般大,兩邊各有一排水管,每排五個水龍頭,靠窗擺著一個巨大的圓塑料垃圾桶。此時只有我和大嫂在用水,水量很足,水泥地面也很干燥。這時候,大嫂洗好了米,叫了一聲“蘭蘭!”,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應聲而至,小女孩穿了一件藍花裙子,瘦瘦高高的,手里端了一個小瓷碗,碗里放著三個雞蛋。大嫂把電飯鍋交給小女孩,接過小瓷碗仔細地洗雞蛋。
這時候傳來咚咚的腳步聲,一個人探進半截身子,把手里的什么東西往水槽里一倒,我正把洗面奶揉了一臉泡沫,低著頭沖洗,眼角掃見一股濁黃的水流繞過我的臉盆,向下水管奔去,同時鼻子里頂進一股腥騷之氣,由于我的臉盆的阻礙,一部分濁黃奔流不暢,還在我的臉盆邊打著旋兒,我大驚,脫口大叫道:“你干嘛呢!”
進來一個穿著艷麗的大花睡裙的女孩,睡裙的領口開得好低,觸目只見一片豐腴的白膩,女孩的卷發(fā)亂蓬蓬的,斜睨了我一眼,帶些慵懶地說:“我倒尿呢!你看不懂?”
女孩的回答實在大出我的意料,我不由得愣住了。在學校里的時候,如果大聲說“你干嘛呢!”或者“你這人怎么這樣呢!”,已經是表達非常強烈的不滿了,對方通常會說“不好意思”,或者至少會理虧走開�?墒沁@個女孩懶懶地說“我倒尿呢”,這么誠實的回答讓我的大叫和不滿輕飄飄地沒個著落處。我心想,女孩的這個回答說明她不覺得在水槽里倒尿這個行為是理虧的,那么我的臉盆在那個什么的通路上,被污染也是正常事件啰。既然她嚴重欠缺公德意識,我如果跟她講道理說“水房是洗臉的地方,你應該去廁所倒尿”,多半會被她嗤之以鼻。那么我還是兇一點說“你就算倒尿也不應該弄臟我的臉盆”比較好,這樣只是維護自己的利益,更加理直氣壯一些。
我正要開口,女孩已經一甩長發(fā),轉身款款地走了。
大嫂看我愣在那兒,安慰我道:“你別跟她一般見識,那個女的潑著呢,前幾天她還和這兒打掃衛(wèi)生的大吵了一架,你知道為什么嗎?她把大便往這個桶里倒……”大嫂指了指窗邊的大垃圾桶,鼻子嫌惡地皺起,“她還在這兒刷馬桶呢,打掃衛(wèi)生的就來了,人家能不生氣嗎?”
我愕然:“那為什么還讓她住在這里呢?”
大嫂說:“這兒的老板又不打掃衛(wèi)生!只要收錢就行了。”
說完,大嫂端著雞蛋走了,剩下我一個人在水房里。我胡亂沖洗著臉上的洗面奶,臉盆邊漸漸變成了清水的模樣,臉盆沖干凈以后,其實倒看不出來和尿親密接觸過,可是我的心里終究嫌惡,終于丟在了水房里,想到居然張口結舌地吃這樣一個啞巴虧,心里好不窩火,已經很久沒有過的怒氣一點點地從心底浮了起來。
我并非生性斯文,恰恰相反,我從小脾氣暴躁,加上直腸直肚,受了委屈只會訴諸暴力,倒是極為符合我們那邊既“憨”又“悍”的民風。小學時我和一個男孩子極有緣分,這種緣分表現為我們從一年級一直廝打到四年級,每次鬧得雞飛狗跳、天怒人怨,再由老爸老媽來收拾殘局。我們是如此知己知彼,以至于長期以來勢均力敵、難分上下,但隨著年齡的增長,對頭的優(yōu)勢漸漸變得明顯起來,比較后一次我已經被他打翻在地,情急之下我奮力揮起鐵文具盒把對頭抽了個滿臉花。四年混戰(zhàn)的比較終結果是我們握手言和,在小學的比較后一年里稱兄道弟、橫行學校。可惜不久之后我就跟爸媽搬到了縣城,從此離開了那個可以用武力贏得尊重的鄉(xiāng)村。我對老對頭一直懷著溫馨的好感,但關于他的比較后消息卻是他因為涉嫌故意殺人而鋃鐺入獄。那是我在大學第三年的事。據說一次村里放水澆地的時候,老對頭家和鄰地的一家起了糾紛,那家人多勢眾,老對頭的爸媽很吃了虧。老對頭回來見狀大怒,順手抄起一把西瓜刀,一腳踹開那家的門,把西瓜刀往飯桌上只一丟,刀尖入木三分,刀身微顫地閃著青光。老對頭似笑非笑地說怎么著,顯得你們家弟兄多了是不?你們幾個一塊兒上,今天陪哥們玩玩。那家的弟兄原本還矜持著要一對一,后來果真一塊兒上了,混戰(zhàn)之中也不知怎么就動了刀子,一個弟兄挨了一下子,退到一邊觀戰(zhàn),開始還吶喊助威,漸漸沒了聲息,等大家戰(zhàn)罷收兵的時候,發(fā)現那個不幸的男孩子已經氣絕身亡。在一片哭天搶地聲中,老對頭倒鎮(zhèn)定得很,說一人做事一人當,我給他償命就是了。于是去投案了。
老對頭出事的消息讓我唏噓不已,老對頭是一個長得相當精神的男孩子,帶著幾分豪爽,幾分剽悍,他本來應該有一個更好一點的人生的。據說在他的定罪問題上,曾經有過故意殺人罪和防衛(wèi)過當的爭論,但比較終還是定了前者。這罪名的一出一入相去何止千里,而“持刀、上門”這一情節(jié)在其中起了關鍵性的作用。可是作為他的老鄉(xiāng)兼老對頭,我知道他持刀上門的時候壓根沒有想要傷人,持刀只不過是壯壯行色,甚至帶著幾分鄉(xiāng)野式的浪漫�?伤麉s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。
我在上了中學以后,由于所處的都是斯文的環(huán)境,原有的戾氣漸漸消散。從老對頭出事以后,我對“好勇斗狠”突然有了一種類似悲哀的感慨,當一個人處在一個弱勢的階層,再怎么潑悍終究也是弱勢。如果說潑悍是不幸身處底層的人維護尊嚴的手段,那么心智才是能夠掌控自己命運的武器。正如販夫走卒可能需要用一身腱子肉來護住妻兒,而真正的實力人物卻只需羽扇輕揮,談笑間,檣櫓灰飛煙滅。
我慢慢收拾起我的洗面奶和刷牙杯,腦子里轉了幾個念頭,想著怎么整治那個可惡的女孩,一會兒想把她揪到樓道里大吵一架,引來越多的人看越好,看她以后還有什么臉在這里出入;一會兒想沖到她的屋子里,得著什么就砸什么,對她實行經濟懲罰;一會兒又想在水房里貼一張紙大罵她一番,反正她不得人心,大家想必樂觀其成……總之幾個念頭個個惡毒,光是想想就很激動人心。
我想了一會兒,突然覺得好生無味,不管我和她對罵還是對打,顯然都和潑婦無異,難道我前腳剛出校門,后腳就淪落為要靠撒潑耍橫才能不受氣?這個想法嚇了我一跳,頓時有種墮身底層社會的恐懼感。有句話說得好,你和什么層次的人計較,你也會變成什么層次的人。兩個女人扭在一起打架,你能看出哪個高雅一點,哪個粗俗一點嗎?……唉,罷了罷了,哪怕是精神勝利也好,這個虧就認了吧。
我回到自己的房間,悶悶地對著大鏡子梳頭,水房里的那一幕使我開始新生活的興奮勁兒大打折扣。
突然,鏡子里一個白影兒一閃,我回頭一看,卻是一只長毛的小白貓。小白貓圓圓的臉,一雙碧藍的大眼睛,脖子下面像獅子似的有一圈長長的鬃毛,模樣十分威風可愛,它走到我的衣柜跟前,左嗅嗅右聞聞,我又驚又喜,生怕嚇跑了它,忙蹲下來柔聲叫道:“咪咪!白白!小白咪咪!”小白貓?zhí)ь^看著我,竟然喵喵作答。我想起抽屜里還有兩根火腿腸,是我準備吃泡面的,忙找了出來。哪知這小白貓竟像是認得這個東東,不待我咬開塑料皮,就嗚嗚大叫,作勢來搶。我不禁失笑,摸了摸小白貓的腦門兒,把火腿腸喂給它吃。
這時候,只聽得一個柔和的聲音道:“原來跑到這里來了呀?”我抬頭一看,門口站著一個窈窕的白裙子女孩,童花頭,眉目清秀,細長的黑眼睛笑意盈盈地看著我。
我一笑:“是啊,不知道怎么跑到這里來了�!@是你的小貓嗎?”
女孩說:“不是我的,這一兩個月來它一直在院子里跑,可能是誰搬家丟下來的吧?挺可憐的�!�
說著,女孩也蹲下來看小白貓吃火腿腸,小白貓并不在意,照舊旁若無人地大嚼。
女孩撫摸著小白貓的后背,說:“剛剛它跑到我屋里去了,我一不留神,它竟然在我的臉盆里撒尿,我嚇它一嚇,它就跑到這里來了啦�!�
女孩的聲音軟軟的,每句話的比較后一個音略微拖長半拍,帶著幾分溫柔俏皮。
我覺得很有趣,說:“原來如此!怪不得剛才它在我衣柜那兒東聞西聞呢,大概也想留個記號吧?”說著,我指點著小白貓:“不害臊!你還有尿要撒嗎?”
女孩眼光一轉,神色里竟帶著幾分親切,對我說:“你也喜歡小貓?”
我點頭:“那當然。我們家過去有一只黑背狼狗,一只虎皮花貓,都威風得不得了。我和它們比較好了,可惜后來黑背病死了,虎咪前些年也老死了。把我媽傷心壞了,后來我們家就一直沒再養(yǎng)這些�!�
這時候小白貓已經把火腿腸吃完了,但似乎并不想就走,兩只碧藍的大圓眼睛看著我們,心滿意足地舔著粉紅的小鼻子。女孩把小白貓抱到懷里愛撫著,我起身拉開床簾,請女孩床上坐,她遲疑了一下,坐到椅子上,說道:“你是剛搬來的吧?過去這個屋里住著一個女孩,她也很喜歡小貓。她還給這個小白洗了好幾回澡呢�!�
我略說了幾句自己的情形,女孩點點頭:“咱們這里好多人都是要考研的。我今年年初就到北京來了,準備考社科院的文學所,我就住在7406,咱們只隔幾個門呢。我叫杜萱萱,就是萱草的萱,草字頭的那個,你呢?”
我報上名字,卻見萱萱驚訝地揚起了眉毛:“岑、綠、綺……那不就是綠綺琴的綠綺嗎?這么好聽的名字!”
我大吃一驚。這倒不能怨我大驚小怪,實在是我活了二十多年,向人通名報姓也有幾百上千次了,卻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把“綠綺”二字和“琴”連在一起。記得和阿建拍拖不久后的一天晚上,我們在一教邊上王國維先生的紀念碑下坐著聊天,空氣中槐花的香味正好,我突然詩興大發(fā),告訴阿建“綠綺”是古琴之名,多么多么典雅,還念了“蜀僧抱綠綺,西下峨嵋峰。為我一揮手,如聽萬壑松。……”阿建唯唯連聲,但隨即又聊起別的事來,顯然并未在意,我覺得意興索然,后來也就沒有再提。
總之,多年以來我已經安于做一匹“綠綢子”,今天驀地被這個初次見面的女孩子正本溯源,一時間不由驚喜交加。
我把原委說給萱萱聽,萱萱抿嘴笑道:“原來如此!這是你們家老人給你起的名字嗎?你們家一定是書香門第吧?”
我已經動了和她攀談的念頭,于是說道:“這是我媽媽給我起的。我哥哥出生的時候,因為是長孫,只好請爺爺起名字,到了我這個丫頭片子,大家都不在意,就由我媽媽作主了�!�
萱萱問道:“那你媽媽一定很會彈琴了?”
我苦笑:“哪里呀!據說我外婆年輕時倒是又會畫畫又會彈琴,可是到了我媽媽這一輩就完了。只有我大姨趁早考了大學走了,底下的全都在鄉(xiāng)下種地,別說古琴了,就是二胡也沒有呢。我媽媽給我起了個琴名,照紅樓夢上的說法,應該叫做‘意淫’吧?”
萱萱說:“那時候是這樣的。你媽媽雖然沒有機會學琴,但她一定看了不少書,才能給你起這樣的名字。我看你的樣子,你一定也很喜歡文學吧?”
我也許算是喜歡文學,但只是外行看熱鬧,并無什么高妙的見解,不足以跟人高談闊論。而且我所處的環(huán)境一向比較“厚洋薄土”、“厚今薄古”,上學時寢室里偶爾談論中國文學,都還停留在“喜歡寶釵還是黛玉”的階段,讓人不想開口。久而久之,我便覺得文學這個東西非常主觀,非常私密,大家各取所需、悠然心會就好,沒有必要跟人談論�?墒墙裉爝@個剛剛認識的女孩這么問,我竟一點兒不覺得突兀,欣然想說點什么,卻發(fā)現長期以來胡亂塞進去的東西在腦子里打著旋,似乎爭著往外出,又似乎互相推脫著不肯出來,我結結巴巴地說了一會兒,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,泄氣地住了嘴。
萱萱的唇邊漾出了淺笑:“我知道你喜歡什么了。蓬萊文章建安骨,中間小謝又清發(fā),對吧?真巧,跟我正相反�!�
我又吃了一驚,我說了這么一大堆,卻被這個女孩一句話概括掉了,有點不甘心,但我仔細想想,這個概括竟然稱得上“中肯”二字。原來我對自己的偏好,竟然不如這個剛認識我的女孩把握得準確。我有點不是滋味,卻不能不佩服她的敏捷。
萱萱說:“我挺沒出息的,就喜歡紅牙拍板曉風殘月之類的東西。不過,我欣賞能夠欣賞鐵板銅琶的女孩,很高興認識你�!�
萱萱的比較后一句話說得有些繞,不過倒也不難聽懂,我訝異地看了看她,萱萱細長的黑眼睛閃閃生輝,滿是真誠和欣喜。這副表情一下子打動了我,在我二十多年的生涯中,還從來沒有一個女孩如此真誠地告訴我“很高興認識你”,我受寵若驚,又有些惶恐,擔心辜負了她對我的好感,可是不消片刻,這些雜念便淡去了,剩下的也只是簡簡單單的高興——我認識了這樣一個率真的朋友。
萱萱是個蘇州女孩,原來是做會計的,上的是蘇州的一個什么金融或者財稅的大�!P于這一點,她并無意含糊其詞,只是我沒有聽清楚,也沒有再問。她比較討厭的就是和數字打交道,比較不在意的就是那阿堵物,所以可想而知這份工作對她來說有多可怕,但日子也便這么一天一天地過。有一天晚上,月光滿窗,萱萱夜半難寐,翻起了自己過去寫的一些舊體詩,心里百感交集,忍不住一個字一個字地把它們敲出來發(fā)到了網上,署名“瀟湘云渡”,沒想到就此認識了一個名叫“碣石潮生”的詩友。兩人越聊越投緣,后來詩友發(fā)來了照片,竟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孩子,一臉北國的陽光。男孩名叫趙競,是T大法學院的研究生,專攻經濟法,遼寧大連人。江南才華橫溢的柔婉女孩顯然深深打動了趙競,而北國英俊的高才生也比較大限度地觸發(fā)了萱萱的遐想。于是在兩人認識半年之后,萱萱便飛到了北京,來到了趙競的身邊。
萱萱浪漫的愛情故事令我歆羨不已,相形之下,我所擁有的故事實在是平淡無奇。但這樣浪漫的故事也只有清靈的萱萱才配得上,平庸如我,既沒有寫詩的才華,也沒有可以和帥哥珠聯璧合的美貌。我和萱萱雖然可以促膝而坐,談詩論文,但是我始終只能是個世俗之人,而柔婉如萱萱,卻可以是傳奇的主角。在此之前,她可以用詩歌飛越碣石瀟湘之間的迢迢路途,在此之后,她也可以用寬容留住一顆流浪不羈的心。
那天我們一直談到了上午九點鐘,萱萱告辭的時候我戀戀不舍,我們一見如故,絲毫沒有交淺言深的不自然感。我送萱萱出來,卻正碰上水房里的那個蠻橫女孩,她從我的斜對門出來,拉著一個瘦瘦男孩的胳膊,穿一件黑紗吊帶裙,緋色高跟涼鞋,打扮得粉融融的。我看了看她,一點兒也沒生氣,心想原來是一對小鴛鴦同住,在十平方米的小屋里,敢于當著自己愛人的面那個什么,真是勇氣可嘉,佩服啊佩服。
這是我和萱萱第一次見面的情景。我在雙清園的第一個早晨,這個清秀的蘇州女孩和一只小白貓一起跑進了我的房間,和我談起了文學。我到T大上自習的時候,買了一個面包坐在一教后面的山坡上吃,看著坡上碧油油的青草,心里充滿了欣喜。萱萱挽救了我在雙清園的第一個早晨,讓我的新生活開始于一片詩意之中。
結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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